上海社會科學院經濟研究所副所長沈開艷研究員長期研究中國經濟問題。2002-2003年間在印度尼赫魯大學的一段訪學經歷,促使“中印比較”成為她研究脈絡上的重要一支。她如何看待印度制造的前景和潛力?記者與她進行了對話。
中印比較的立足點該往哪兒放
解放周一:近來,“印度制造會超過中國制造嗎”幾成熱議。您怎么看待這個問題?
沈開艷:這個問題值得關注,要辯證地去看待和討論。
最近這波熱議,讓我聯想到我從事中印經濟比較研究的緣起,也開始思考:這些年來世界已然發生了日新月異的變化,中印兩國的發展也越來越受世界矚目;回顧過去,展望未來,我們又該把這些比較和關注,放到怎樣一個新的坐標系中去看待和評估。
2002-2003年,我去印度做研究,當時的研究專題并非中印經濟比較。直到我完成在尼赫魯大學的研究回到國內,很多國內經濟學者不斷地問我,你覺得印度經濟會趕上中國嗎、印度會發展得比中國好嗎?與此同時,一些印度學者也來找我交流中印經濟發展問題。他們關心的話題,要么是你們中國現在為什么發展得這么快、這么好?要么是,你覺得我們印度能趕上和超過中國嗎?這一切,迫使我開始深入研究中國和印度在經濟上的不同表現。
現在想來,那時的語境背后還有著一種復雜的情緒。兩個國家的學者雖然紛紛開始好奇對方,但一方面,確實是互相了解不深,另一方面,心里對彼此的進展也沒有底,很多道聽途說的成見占了主流。
但今天的設問,顯然已跟十幾年前有所不同。問題非常明確,就是直接問:印度制造會超過中國制造嗎?
解放周一:您從設問的立足點看到了不同?
沈開艷:是的。這是一個比較大的變化。
比如原來問的是,印度經濟會超過中國嗎?這種“超過”其實可以通過任何方式,比如增長速度、貿易規模、產業結構等。但現在就是集中問制造業。
這樣一來,這個設問里就暗含著兩個前提。第一,有些問題不必再問,比如印度的信息產業會超過中國嗎?印度的生物制藥會超過中國嗎?因為答案自明。第二,這個提問暗含著這樣一個潛臺詞:即便中國的制造業非常強大,但印度已經可以作為一個可能的競爭對手來做比較了。
任何提問都不可能是空穴來風,一定是有了一些苗頭,才會被提出來。比如《今日印度》最近披露的一組數據說,近幾年,印度制造業增長率已經從原先的每年1.7%左右,增長到了如今的每年12.6%左右。這個增長幅度相當明顯,很難不被關注。
只討論誰超過誰太簡單
解放周一:印度制造會否超過中國制造,目前學界對這個問題怎么看?
沈開艷:現在對這個問題有兩種看法。一種觀點認為,印度制造在短期內不可能超過中國。主要理由是,印度經濟總量目前只有中國的五分之一,人均GDP僅為3000美元左右(而中國是將近8000美元),且印度有非常多的遏止制造業發展的因素。比如落后的基礎設施、糟糕的營商環境、數億文盲、嚴苛的勞工法等等。這種觀點占大多數。
但有些學者從另一個角度去看,認為這是可能的。理由是,印度的市場規模很大,有大量成長中的中產階層,這將為其制造業發展提供廣大的市場和消費需求;印度人有熟練運用英語的語言優勢,技術人才儲備充裕,對歐美專利體系熟稔;特別重要的一點是,印度有制造業最需要的青年勞動力。
解放周一:但您似乎對上述這些目前已經比較主流的觀點并不盡然贊同。您是怎么看的?
沈開艷:我們不妨回看一下這兩個國家各自的改革開放歷程。
上世紀80年代初,中國改革開放政策剛出臺時,適逢全球范圍內的制造業轉移浪潮一浪高過一浪。世界主要發達經濟體由于受到本國勞動力成本上升、商務成本上升、環境資源約束等限制,制造業發展出現了比較嚴重的危機,必須尋求向發展中國家的轉移。而彼時,占世界人口最大比重、占世界土地面積很大比重的中國正式宣布對外開放,無疑為這些尋求投資去向的制造業資本提供了一個絕佳場所。
那時的中國,不僅擁有著充沛的勞動力供給、勞動力成本極低、國內市場容量急速擴大、商務成本極低等優勢,且尚未在生態、資源和環境等方面過分苛求,因此也敞開雙臂歡迎外國資本和技術的進入。正是由于這些外資的推動,中國制造業的出口得以迅速擴大。全球制造業向中國轉移,成為一個不可逆轉的潮流和趨勢。
印度是到1991年才真正對外開放的。此時新一輪的信息科技革命浪潮已開始席卷全球。印度現代服務業的增長有兩個最重要的原因:一是新技術的應用和自由化改革,提高了行業本身的勞動生產率。二是國外市場需求——即外包服務市場的不斷擴大,為行業發展提供了新的空間。為此,印度更為重視的是服務業。印度的服務業發展首先得益于因特網經濟的迅速發展,這使得服務業的外包與分工可以分散到全球各處。
而與此同時,印度恰好擁有人力資源數量優勢和較好的高等教育資源條件。印度目前有約12億人口,且人口年齡結構很年輕,這是印度最重要的勞動力資源。印度的高等教育也很發達,在培養學生的創新精神和與國際接軌等方面,明顯領先于中國高校。印度精英教育更是為印度培養了一大批通曉英語的國際化管理和科技人才。
綜上可知,所謂“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光比較這兩個國家具體走什么道路,并無太大意義,更多要看他們是否在時代機遇面前,迅速找到了機遇同自身比較優勢的結合點。以此類推,未來,中印兩個國家,在制造業的發展上,也將走出立足于本國基礎且適合自身國情的道路。從這個意義上講,只是討論誰超過誰,太失之于簡單,也沒有什么意義了。
印度制造的優勢和潛力
解放周一:雖然按照普遍的分析,印度制造短期內對中國制造并不構成挑戰,但它有沒有哪些優勢和潛力是中國所沒有的,恰好又是我們以后應該重視的?
沈開艷:先說說當下印度發展制造業方面的優勢吧。
第一,印度現在的勞動力成本非常低。這個跟我國已經形成一個鮮明的對比了。且印度不僅人口充裕,近十年來,印度制造業的勞動報酬增長非常緩慢,至今每小時不到1美元。
第二,印度制造業從產品設計理念到銷售渠道的思維方式,都非常接近歐美高端市場。相較而言,我們的思維方式就更固板一些。
第三,印度雖然在一般制造業上根本無法同我國匹敵,但在生物醫藥、電子通訊、航空航天等高端精工領域有非常好的積累和表現。
第四,印度在自主創新能力上更強一些。從基礎教育到高等教育,印度在課堂教學中都很注重對創新能力的培養,科研機制有很多自己的優點,有鼓勵創新、寬容失敗的社會氛圍。
第五,在服務外包領域經驗豐富,擁有大批國際化的信息技術人才。為什么蘋果、華為等一些手機硬件制造商要到印度去,因為他們看中了印度在相關衍生產業上的配套能力和服務優勢。
第六,印度在知識產權保護的某些方面相對來說比較到位,比起中國要好一點。
相較而言,中國的劣勢可能不僅反映在勞動力成本、土地價格、生態環境已容不得半點破壞、本土資本熱愛追逐經濟泡沫等方面,中國制造現在碰到的最大瓶頸,是管理的方式方法;碰到的最大外部問題,是來自美歐等發達國家的貿易保護主義和貿易壁壘。
解放周一:可見印度制造的后發力還是很強大的。不知道未來整個世界制造業的版圖會否由此發生一些變化?
沈開艷:中印兩國的經濟發展到目前的階段,接下去的進一步發展都面臨著各自的瓶頸與制約。中國的發展瓶頸問題包括不健全、不規范的金融體制以及市場潛規則,政府能否處理好與市場之間的關系、不對經濟活動過多干預,人口老齡化及社會保障,環境保護、污染治理和節能減排等。印度的發展瓶頸包括長期存在的宗教矛盾與種姓制度,嚴重落后的基礎設施建設和城市發展,脆弱的工業體系,特別是制造業的不發達,數量巨大的文盲和貧困人口,等等。
這些瓶頸主要是制度層面和社會層面的問題。在今后的發展中,中國和印度誰先突破了這些瓶頸,誰就能贏得進一步的發展空間和增長潛力,其經濟社會的發展速度和質量,也會明顯提高。
話又說回來。哪怕印度制造上去了,會對中國構成一些壓力,但也可能是機遇呢?如果印度可以成為一個更開放的市場,或者擁有更好的基礎條件,你也可以去投資,你的潛在市場會更大,整個亞洲市場可能都會被進一步帶動起來。
中印間的互相了解還遠遠不夠
解放周一:事實上,印度制造謀求新氣象,也給了中國制造一個認識自己的對比樣本。在您看來,我們國內的中印比較研究,接下來需要更多關注哪些議題,才能跟上時代的變化?
沈開艷:總體來說,國內完全專注于印度經濟研究的學者還較少。國內學者對印度的研究,更多集中在國際問題、外交關系、文學藝術、宗教文化等領域。
這會產生什么問題呢?就是當我們需要真正做出一些客觀的比較時,難免會帶著一些局限性和固有的偏見,很多印度人研究中國問題時也會這樣。從長遠來看,這不利于兩國之間形成一種冷靜、客觀的思考與對視。
近年來對中印經濟的關注提示我,有一些問題是必須要回答了。比如,從發展質量來看,中印兩國都曾是經濟水平貧窮低下國家,正在經受著因經濟高速增長所帶來的雙重利弊考驗。國家富裕了,但是收入分配差距拉大了;工業化發展了,但相應的城市化發展滯后了;經濟發展了,但資源環境壓力增大了; 經濟現代化指標提高了,但是人文社會發展被忽視了……下一步,怎么補“短板”?
又如,從產業結構來看,中國走了一條傳統工業化發展的道路,以制造業為核心,帶動其他產業的發展,最終帶動整個國民經濟的發展;印度則依靠軟件業等信息產業和現代服務業的發展,繞過工業化階段而直接進入后工業化階段,成為“世界辦公室”。目前看來,印度似乎在產業結構上更接近西方國家,但回過頭來看,印度是否需要補制造業發展的課?印度的“跳躍模式”可持續嗎?若能持續關注印度產業政策的演進和重點產業的發展脈絡,相信也將對中國具有非常大的啟示意義。